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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价值形式的矛盾:资本论与黑格尔辩证法如何关联?

7618 人参与  2022年04月07日 09:58  分类 : 深国交哲学社  评论
论价值形式的矛盾:资本论与黑格尔辩证法如何关联?  哲学 第1张

简介

本文试图通过黑格尔的矛盾辩证法,描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价值形式的发展。我将首先讨论的是,马克思为何选择商品这一范畴作为分析资本主义的出发点,并分析《资本论》的开端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开端之间的密切关系。这种开端方法指向了二者所要达到的整体的性质——并非一个没有矛盾的无缝整体,而是在甚至最基础的形式中便已然存在的矛盾的具体化。我将同时讨论黑格尔与马克思的辩证法,并对黑格尔《逻辑学》中的矛盾概念进行定位和澄清; 同时,对马克思的价值形式从「简单交换」向「普遍等价形式」发展进行深入分析。通过矛盾的内在辩证发展,这种看似技术性的分析解释了这些形式之所以如此发展的缘由,并证明了马克思并非不加批判地学舌黑格尔的辩证法,而是通过辩证地发展价值形式,准确地揭示了价值形式本身的矛盾,及其在交换中的表现。如此,马克思便超越了他的前辈,因为他并不仅仅试图在交换原则下引入改良措施,而是进一步展示了商品交换本身的矛盾。


论价值形式的矛盾:资本论与黑格尔辩证法如何关联?  哲学 第2张


资本的起点与辩证法

作为《资本论》之出发点,商品是劳动产品的普遍形式,既是直接的、「基本的」形式[1],又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具体的、经过中介的形式。马克思指出,商品的普遍形式「只能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果出现」[2]。黑格尔以同样的方式,开启了他的《精神现象学》,并以「感性确定性」这一范畴开始了「意识」一章。此章的目标是在没有被观察者的概念中介所滤透的情况下,径直掌握「直接的知识」[3]。它试图通过诸如「这一个」、「这里」、「我」等直接指示词,来把握其感性数据。

然而,正如「这一个」可以用于「这个苹果」、「这本书」及无数其他例子,「我」也是任何使用「我」的人所表达的确定性。换言之,这种直接性根本不是直接的,而是经过中介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将这种知识理解为直接的知识就是完全错误的。相反,黑格尔巧妙地指出,这种知识的直接性在于它是在给定的情况下被规定为直接的。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个苹果在这里,只是因为它被具体排除在其他「这一个」和「这里」之外。一个对象的直接性恰恰是在具体情况下被赋予的。同理,商品看似是一种直接的,无可争辩的,直接给予我们的客观存在,但这种直接性完全由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所调节。正如克里斯托弗·亚瑟(Christopher Arthur)所指出的那样,《资本论》以一种系统性的辩证方式发展,而在这种方式中,事物并非彼此无关,而是有着「内在相关」并构成「整体的环节」[4]。这表明,只有在我们丰富自己的研究对象的规定性时,这种整体性才能展开,而不能直接地、未经中介地掌握。因此,马克思从商品作为基本的、但已被内在规定的形式开始自己的分析,因为经过深入分析,他可以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总体有一个具体的理解[5]。另一方面,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将达到一个平滑的,没有矛盾的整体。相反,整体不过是以愈加具体的方式,表达基本形式中已经存在的矛盾。我将在讨论黑格尔的《逻辑学》时提供「矛盾」的确切含义。此刻,我们可将矛盾理解为: 任何有限的知识对象,其概念上自我毁灭,自我扬弃的性质。例如,上文中的「这一个」,只有在它被规定为直接的,并经由其他的「这一个」中介过后,才是「直接」的,因此它的直接性之得以可能的条件超出了它表面上的直接性本身。同样的,商品在生产和交换已经普遍化的资本主义社会中,表现出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矛盾。作为劳动产品,它必然承担一定的、具体的人类劳动,但它与其他产品的交换以其交换价值为前提,而交换价值「不包含一丝使用价值」[6]。因此,交换价值的现实性恰恰破坏了交换价值成立的条件。一方面,一种商品的交换价值可以表现在任何其他商品上,因为它是抽象的、普遍的人类劳动,以必要的社会劳动时间分化成不同强度的纯量来衡量[7]。然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成为价值而不是实用的对象」[8]。商品必须具有使用价值才能具有交换价值。因此,商品是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起点,并不是因为它是一个完整的、无缝的整体的一部分,而是因为它以最基本的方式表达了资本主义的矛盾,而这一矛盾通过辩证法被更加具体地发展。

论价值形式的矛盾:资本论与黑格尔辩证法如何关联?  哲学 第3张

马克思《资本论》丨Wikipedia

马克思在这里所言的辩证法究竟是什么? 在《资本论》的一篇「跋」(Postface)中,马克思否定地提出了他的辩证法,通过将其与黑格尔辩证法「神秘化」的形式相对立[9]。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被简化为「思维过程」,而不是具体物质世界的产物。黑格尔的伟大之处在于「全面地、有意识地」呈现辩证运动[10]。然而,根据马克思的观点,黑格尔将「观念」作为所有历史和现象的主体,而马克思则将辩证法的「合理内核」,提炼为对所有现有社会结构的动态的、暂时性的理解。因此,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是双重的: 1)黑格尔只在思想中运用辩证法,而不是在作为反思的真正源泉中,亦即客观物质世界中,运用辩证法; 2)因此,黑格尔未能揭示所有现有的现实社会结构的暂时性。这样看来,黑格尔错误地定位了辩证发展的源头,从而扼杀了辩证法的革命性: 辩证法不是为了实现一个观念,而是为了动摇任何实存的结构。我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开篇的批判依赖于两个假设: 1)「现实」优先于「思想」,「事物本身」优先于对事物本身的思想; 2) 对黑格尔所说的「思辨统一」的潜在误解。虽然我强调马克思误解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但我意在指出: 马克思本人实际上恰恰以批判的名义正确地使用了黑格尔辩证法。

仔细阅读黑格尔的文本,我们会发现他的论点更加微妙。在《小逻辑》中,黑格尔区分了逻辑发展的「三个方面」:1)知性「抽象而固定」的规定性,2)辩证的或「否定理性」的一面,以及3)思辨的或「肯定理性」的一面。知性将普遍形式强加于它的内容,并由此在普遍与特殊之间建立区别。因而,这一普遍形式「本身又是特殊的」[11]。知性的固定确定性,因此可以是主观或片面的。然而,辩证运动超越了知性僵硬的规定性,并发展了有限事物因其有限性本身而引起的「内在的」且「必然的」对立。以感性确定性为例,「这一个」超越了任何特定的「这一个」,并不是因为在它之外总是有另一个「这一个」,而是因为「这一个」本身就是普遍的,并且超越了任何偶然意谓的「这一个」,从而成为了一个普遍的指示词。因此,既然知性的规定性延伸到一切事物,那么马克思所谓的先于反思的「现实世界」本身就是一种规定性,其中包含了「商品」和「价值」等被规定并互相规定的范畴。正如黑格尔所强调的那样,辩证的、否定的运动是「一切运动、一切生命和一切实际活动的原则」[12]。马克思所区分的现实/思想的区别本身涉及两个可以辩证检验的规定性。因此,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主义,确定范畴的内在对立时,实际上就是在运用黑格尔对规定性的辩证法,因此他的现实/思想的区分具有误导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尽管马克思声称要颠倒黑格尔的辩证法并将之运用到客观现实上,所谓的客观现实本就是辩证法可以分析的范畴。此外,马克思的第二个主张,即批判黑格尔欲使现实符合「理念」而非相反,实际上基于对「辩证」和「思辨」关系的误解。首先,思辨统一不是对实际存在的辩证对立的主观否定,而只是「在对立中」把握它们[13]。思辨统一正是对这种对立的积极肯定,是「不同规定性的统一」,而不是一块未被分化的面团[14]。其次,关于马克思对物质现实和主观思想的区分,黑格尔决然不是只肯定主观思想。他着重强调:

「思辨既不是暂时的也不是绝对的主观思想。相反,它明确地包含了那些知性无法解决的对立(因此包括主观与客观的对立),并将它们包含为某种被扬弃在自身内部的东西,并且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具体的整体。」[15]

因此,黑格尔对马克思的潜在回应是双重的: 他不仅没有将现实简化为主观思想,而且思想与现实之间的区别本身就依赖对规定性的不充分的、非辩证的理解。当二者作为一个整体被把握时,双方都「在自身中扬弃」,因为任何一方都只是在这个对立中成为自己,因此,它们本身除了这个对立之外,别无他物。当然,我们很容易嘲讽马克思如何误读了黑格尔,并基于辩证和思辨深刻的反二元论、动态性等角度上支持黑格尔。然而,《资本论》是一部真正具有革命性的作品,它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对立和矛盾。正如黑格尔所说的,思辨统一的「肯定」性质,是对对立的肯定; 马克思也将辩证运动看作是对所有历史社会形式「不可避免地毁灭」的「肯定理解」。我们必须理解马克思是如何在社会现实中运用辩证法,以此发展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为此,我将首先解释黑格尔的「矛盾」概念,将其置于《逻辑学》中的「本质论」中,作为从「同一」(Identität)到「根据」(Grund) 的一个环节而展开。我还将分析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价值形式的发展。这个例子阐明了马克思方法的辩证本质。


论价值形式的矛盾:资本论与黑格尔辩证法如何关联?  哲学 第4张

本质论及其从「同一」到「根据」的发展

在《逻辑学》中,矛盾是一个精确的逻辑范畴,它不仅仅是对立(Gegensatz),而且对立的每一方都承认自己既是自己又是对方,从而「自相矛盾」地对立。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将矛盾置于本质论中,从「同一」到「根据」的发展中。本质论是存在论到概念论的过渡。在我们的感性确定性的例子中,将「这一个」理解为全然的直接性,将是《逻辑学》通过假设直接性而于存在论中展开的方式,而从「概念」的角度来看,「这一个」只不过是否定的、自我扬弃的「这一个」,并将每个「这一个」中的直接性都和中介性结合起来。「本质」的视角构成了一种过渡,因为它假设「在这个存在的背后仍然存在着不同于存在本身的东西,并且这个背景构成了存在的真理。」[16] 在这种情况下,它会在所有「这一个」之后,假设真正的「这一个」,作为无法还原为表象的本质。本质和表象之间的区别意味着它们的统一只是内在的。表象现在是本质的表象,但本质本身却被假定为是超越表象的。本质不再是纯粹存在的绝对直接性,但仍然还是直接性和中介性的潜在统一,在它的表象中维持其自身,而非中介性和直接性的自觉统一。 

论价值形式的矛盾:资本论与黑格尔辩证法如何关联?  哲学 第5张

黑格尔《逻辑学》丨Amazon

将本质视为内在的统一后,我们可以通过以下几个辩证展开的环节来观察本质的发展:同一性」(Identität),经由绝对的区别(Absolute Unterschied)所展开的作为「差异性」(Verschiedenheit)的区别(Unterschied),作为「对立」(Gegensatz)的「区别」(Unterschied),「矛盾」(Widerspruch)和「根据」(Grund)。我们可以将这个关系列如下表:

A. 同一性(Identität)
B. 区别 (
Unterschied)
    1.绝对的区别(Absolute Unterschied)**
    2.差异性(Verschiedenheit)
    3.对立 (Gegensatz)

C.矛盾 (Widerspruch)
D.根据 (Grund)
**因为绝对区别构成了从同一性到同一性的内在环节的差异性的解释和过渡,篇幅较短且已经包含在了同一性的自我超越,所以本文不对该阶段做过多说明

同一是直接的自我同一。然而,它不是纯粹的「有」,因为完全没有规定性的「有」会直接过渡到「无」。这种同一性也不是与区别相对的抽象同一性。相反,正因为抽象的同一性只有在区别于区别时才是同一性,本质论的同一性,本身就是「同一性与区别的统一」[17]。这样的统一不可能是一个固定的规定性,而是规定同一与区别之不同的运动本身。用黑格尔的话说,同一性只不过是这个「分离的环节」[18]。例如,在重言式命题A = A 中,即使是自我同一性这一最先天的真理,也已经是一种内在的自我分化。我们从「A 是」开始,期待一个能够丰富或表达「A」的谓词。然而,「A 是...A」的重言式,将A 的谓词表达为对谓词的缺乏。实际上,A = A 意味着A 已经被确定为「非-非A 」等等,而命题A = A 只是掩盖了已经在起作用的内在分化。如果我们将之置于马克思的第一种价值形式,即简单孤立的价值形式,或相对价值形式与等价形式的关系中,这种抽象的思索将立即清晰起来。麻布与大衣价值相同,但关系不对称。只要大衣占据了等价形式,它就不可能是价值的相对形式,除非翻转整个关系[19]。这是因为,为了使占据相对价值形式的商品的价值表现其自我同一性,它必须被呈现在另一种性质不同的商品的形式中,而这便是黑格尔的同一性。所涉及的同一性是20码麻布的价值=20码麻布的价值。当麻布作为商品生产时,它被假定为本身具有价值,因为人类劳动被消耗了。当其与大衣相关联时,我们假设了两者都具有等量的劳动。然而,这种无法表达、难以想象的等量价值,即它们的同等价值,只不过是大衣的物质性本身而已。因此,一方面,外套被视为「价值在其中体现」的东西,好像价值本身是独立于这种表达的东西,抽象地自我同一着。但是,价值又仅在外套中被表示。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价值必须「采取」外套的形式,大衣是「[麻布]可以直接与其他商品交换的形式」[20]。价值的自我同一性,在其价值形式中,内在地分化为作为价值和作为使用价值的表现形式。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作为一种使用价值,麻布显然不同于大衣; 作为价值,它与大衣相同,因此看起来像大衣。[21]」这种同一性,反映了上述同一性的运动,在自身中既做出了区分,也没有做出区分: 20码麻布的价值是......20码麻布的价值,当且仅当麻布不同于另一种商品,大衣。在后者可以表达其价值的同一性时,20 码麻布的价值在它的主语谓语之间、麻布和大衣之间,做出了必要的划分,然而,由于这个划分本身就表达了20码麻价值=20码麻的价值,所以看起来价值又是一个自在的东西,简单的同一,不与这个内部划分有必然联系。

在从同一转变为作为「差异性」 (Verschiedenheit)的区别过程中,我们应该注意这一转变的动机。这个问题也揭示了马克思在发展资本主义之生产方式范畴中所使用的方法。正如克里斯托弗·亚瑟 (ChristopherArthur)所指出的那样,许多阐释者(如恩格斯)认为,马克思遵循着一种「线性逻辑」,即在介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形式之前,先勾勒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简化模型。这种解读要么将马克思的策略视为假定或假设一个简单商品交换的历史背景,要么将其视为在完全发展的资本主义之前提供了一个简化模型。但是,这样的解读假设了一个错误的二元论: 要么马克思从一个完全规定了的结构的简单形式开始,要么他只能逐渐地将新的结构外在地引入现有的结构。他们没有看到的是,马克思的方法二者兼并: 商品这一起点预设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复杂结构,但这种结构只有通过发展商品形式本身的内在张力才能达到。这与黑格尔从同一到差异性的转变相似: 内在的区别是同一性反映的内在环节,因此当然包含在同一性之中,但如果直接从区别出发,例如「同一性是不同的」这样的命题,那么我们只是给出了另一个抽象命题。因此,同一性内部的区别并非外在地引入同一,而只能表现为对这一同一性的扬弃,表现为同一性的内在运动。

于是,我们意识到,因为区别内在于同一的运动,所以只有通过内在的区别,同一性才得以完成一个「闭环」,而同一性的真理不过是这个区别行为本身。由上我们得知,同一通过将自己与区别区分开来从而表达其同一,但与忽略这一区别化行为的抽象同一相比,自反或本质的同一性是同一和区别的统一运动本身。在这一过程中,因为自反的同一无限地否定了他者,这个自反的同一因此实际上是区别的自反,也即,这一自反的同一性实际上是区别化这一行为本身的自反。自反的同一,换言之,是不断颠覆自我同一这一运动的本身的同一。这一过程被黑格尔称作绝对的区别(Absolute Unterschied),而绝对的区别所不断区分的两端则是不断出现、且互相否定的同一与区别。

黑格尔写道,同一与区别之间的区别,「是反思本身所具有的否定性」[22]。黑格尔将这种关系称为「差异性」(Verschiedenheit)。在差异性中,同一性确实包括同一性和自身内部的差异性——例如,A = A 还包括确定A 不是非A,或者「麻布的价值= 麻布的价值」包括了麻布不是大衣等。然而,尽管它们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反思的视角却认为,内在于同一性的同一和区别两个环节本身各自独立存在,「自我指涉」。这是因为,这两个环节作为同一性的必然内在环节,各自都是一个自反的同一性,而它们的区别被视作外在于它们本身的同一性。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反思只是在外在地「比较」这两个方面,使它们在某些方面相像和不同,但这并不影响它们所谓的内在规定性,即同一性与自身相似,与区别不相似[23]。那么,差异性的运动,应如何反映在价值形式中呢? 如前所述,麻布的价值,通过在麻布和大衣这两种使用价值之间进行的必要区别,从而表达其自我同一性,即其所包含的假定相等的抽象劳动。然而,既然我们首先假定了麻布的价值是独立存在的,那么它的价值似乎只是自我同一的,「像」它本身,而它在大衣中的体现只是偶然或外在的。马克思指出,「麻布的价值在量级上保持不变,无论是用大衣、咖啡还是铁来表示。」[24] 尽管麻布必须通过某种不同的使用价值(例如大衣)来表达前者价值的自我同一,在这一过程中,偶然的等价形式(大衣、铁…)看起来并不影响相对价值形式(麻布)的自我同一。这一点,在马克思发展的扩展的价值形式中表现得最为清楚,因为其假设是,商品的相对形式的价值完全是自我同一的,并且与作为其等价形式的特定商品形式无关。然而这必然会导致一个问题: 一方面,价值被认为是超感性的抽象量,但它只能通过杂多的等价商品来实现自身。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特定的等价商品「只是一种特殊的劳动,因此不是人类劳动普遍表现的详尽形式」[25]。因此,我们必须要问,当我们说20 码麻布的价值相当于1 件大衣或10 磅茶叶,这一「价值」到底意味着什么? 麻布的价值只能通过一个具体的等价物表达出来,但这些等价物本身并不能表达它们应该直接承载的价值,而必须反过来用麻布作为它们的等价物来表达。用黑格尔的话说,简单地「像」自身的东西,即麻布的价值,必须反映在完全「不像」自身的东西中,即等价形式的商品; 反之,单纯不同于同类的东西,即许多特定的等价物,之所以不同于价值的相对形式,仅是因为双方在价值方面彼此相似,且必须用后者作为等价物,重新表达它们的价值。每一方都是同类与异类、自身与他者的统一。相似与不相似不再是两个无关紧要的方面,而各自都是包含自己和对方的「否定的统一」[26]。同样,相对形式和等价形式内在地相互需要对方。因此,用来表达相对价值形式的价值的等式不再是两种自立的价值形式的外在统一。相反,它恰恰是两种形式都存在的必要条件。

随着对这一运动的认识,我们从「差异性」(Verschiedenheit)走向「对立」(Gegensatz)。用黑格尔的话来说,两者的区别在于,差异性只是同一性中包含的同一性(Identität)和区别(Unterschied)的外在关系,而对立是「同一性与差异性的统一」[27]。我们必须精准地解读这句话。这里的「同一性」不是外在于区别的同一性,而是自反的同一性运动(即包含了上述差异性的同一性),既包括自己,也包括对方。因此,「同一性和差异性的统一」意味着: 1) 同一和区别,自我和他者,或者相对形式和等价形式,任意一端都是一个自反的同一性,即同一性和区别统一,或者相对形式和等价形式的统一;2)有两端这样的统一,每端都是这样的同一性,因此这两端构成了差异性(如上所述,差异性将其所建构的两端彼此之间的关联视作外在的)。因此,在「同一性和差异性的统一」中,每一端都将对方纳入自己的同一性中,而两端都是这样的同一性。就价值形式而言,这表现在相对形式和等价形式本身的相互统一。因为此时还没有普遍的等价形式(如黄金),所以每一种商品都不可分割地既是相对形式又是等价形式。

然而,这里出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每种商品都必须是相对形式和等价形式,价值则无法表达。让我们将这一困境置于扩展价值形式的发展中。马克思指出的,在扩展的价值形式中,「每一种商品的相对价值形式都是一系列无穷无尽的价值表现形式」[28]。任何一种商品,为了成为一种相对的价值形式并表现它的价值,都必须把其他一切商品看作是它的等价物。然而,由于这「适用于每一位[商品]所有者,实际上不存在作为普遍等价物的商品,因此商品不具有普遍的相对价值形式,而只有在这种价值形式下它们才可被视作具有同等价值或具有可比较的价值尺度」[29]。换言之,恰恰因为每一种商品都将对方视为其等价形式,等价形式无法存在。为了使一种商品成为一种相对形式,它必须将另一种商品视作其等价物,但前提却是它自己也得是对方商品的等价物,因为对方商品也想表达自己的价值。这一联系的后果便是,每种商品都假定其他商品是等价形式,因此没有商品能真正成为等价形式。

基于这一观察,我们终于到达了矛盾(Widerspruch)。矛盾的出现在《资本论》中标志着从扩展的价值形式向作为一般价值形式的普遍等价形式的转变,而在《逻辑学》中标志着从对立(Gegensatz) 到根据(Grund)的转变。尽管在对立的情况下每一方都为了成为自己而将对方纳入考量,可正因如此,每一方仍然认为自己和对方原则上是相互独立的。正如当每个商品首先假定另一个商品是等价形式时不可能有真正的等价形式一样,当每个规定性首先假定另一个是规定性时也不可能有真正的规定性。结果,没有规定性,也没有价值表达。商品的,恰恰在于它只想成为商品而不表达另一商品的价值。在黑格尔密集的论述中,矛盾的出现源自于规定性 

「……包含了不同于它自身的规定,并且不涉及任何外在的东西……但是……它是它自己,并且从自身中排除了否定它的规定。」

换言之,一个规定性只有通过将自己与另一个规定性区分开来才能成为它自己。然而,既然一个规定性只有通过成为这个其他规定性其他规定性才能成为它自己,规定性本身就将规定性得以可能的条件连根拔起。用马克思的话来说,价值的相对形式只能通过另一商品作为其等价形式表达其价值。然而,因为它只有成为这种等价形式等价形式(因为对方也想表达它的价值),它才能成为价值的相对形式,所以在试图仅仅成为相对形式的过程中,它否定了成为相对形式的条件本身。因此,它自相矛盾


那么,如果价值的相对形式和等价形式都不能存在,如果对立的任何一方都不能自立,我们如何超越矛盾呢? 在「对立」中,每一方都是自身与对方不可分割的统一,正如相对形式不可分割地是自身与等价形式的统一一样。在「矛盾」中,每一方的规定性都被证明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在试图成为自己的过程中,每一方都将成为自己的条件连根拔起。相对价值形式只有当它也作为另一商品的等价物时才能是它本身,并以等价形式表达对方的价值。然而它只是相对形式,所以它不可能是等价形式,但如果它不能是等价形式,它又不能是它想要成为的相对形式。既然如此,如果规定性本身是不可能的,我们如何解决矛盾? 黑格尔的方案,即「根据」(Grund),出奇地简洁: 矛盾通过将自身规定为矛盾而「自行解决」。正如黑格尔所指出的,

「因此,自相矛盾的自存对立本身就已经是根据;加在它上面的无非是自我统一的规定,即当每一个自我存在的对立面都扬弃自己并把自己变成对方时,它就会出现。」

矛盾并不寻求某种更高的、神秘的统一,因为这种统一只能是另一种抽象的规定性,而只是「使自身 (矛盾)成为一种假设」。换言之,既然规定性必然是一个矛盾,那么「根据」仅仅通过将自身定位为一个矛盾来解决矛盾。根据这一思辨,我们终于达到了价值的一般形式,即一种商品作为普遍的等价形式发挥作用。我们已经看到,扩大的价值形式的矛盾在于,每个商品必须是另一种商品的等价物才能成为相对形式,但既然它是相对形式,它又不可能是另一商品的等价形式,因此它又不能是它自己。这个矛盾是通过设定一个体现这个矛盾本身的普遍等价物来解决的,因为普遍等价物的相对形式就是它的等价形式。由于货币形式是普遍等价物最发达的形式,我们可以以黄金理解这一过程。商品只能以同等价值(同等劳动)的等价形式表现其价值,而货币商品的特殊之处在于,在它以其他商品作为其等价形式表现价值后,它反过身来决定自己是等价物,而不是对方。例如,如果用1盎司黄金换1公斤茶叶,黄金虽然首先要在茶叶中表现出它的价值,但它反过来又决定了自己是等价物。因此,并非「1 盎司黄金值 1 公斤茶」,而是「1 公斤茶值 1 盎司黄金」。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前者是「通过商品间的讨价还价」实现的[30],但一旦相对形式变成了货币形式或一般价值形式,它的价值又表现为具有「已经给定的」价值的等价物。黄金和任何商品一样,首先以等价形式表现其价值,但是当它通过多次交换从而获得货币形式并成为普遍等价物时,它又反过来用其自身的物理性质(例如重量)决定其价值尺度,虽然事实上,和其他商品一样,它只有通过之前和其他等价物交换才建立起价值尺度来。此时,作为货币形式的黄金在本质上似乎就具有价值,而「这个过程所经过的运动在其自身的结果中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31] 如上所示,对于价值形式发展第一阶段的商品,其一方面在相对价值形式中具有超感性价值,而另一方面必须以等价形式表达其价值。虽然作为货币的商品经历了同样的过程,但其随后将这一因果联系反转,并使自己的物理性质本身成为价值; 也就是说,它的使用价值直接体现了价值。虽然一种商品可能有不同的价格,因为黄金的价值可能会改变,但只要它是黄金,不管货币的面值或价值如何变动,其他商品必须以价格、以黄金的确定重量来表达它们的价值,以便可以普遍交换。黄金的使用价值,它的物质性,直接体现了价值。正如「根据」不过是对潜藏于本质的自我同一性中的矛盾的充分发展和直接把握,货币形式也体现了潜伏在简单价值形式中的矛盾。


论价值形式的矛盾:资本论与黑格尔辩证法如何关联?  哲学 第6张

结论

本文首先回顾了《资本论》的起点,以及马克思对《资本论》的辩证法的理解。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涉及对现实和思想的误导性区分,以及对「辩证」和「思辨」理性之间关系的潜在误解。黑格尔的回应将完全拒斥任何潜在的二元论或属于知性的固定规定性,并且会完全同意马克思对于矛盾的现实性的判断。正如思辨理性在其规定中把握矛盾本身一样,马克思对价值形式的分析也在矛盾的展开过程中保存并加深了矛盾。随后,我将本质论定位于从存在论到概念论的过渡,并从「同一」到「根据」的运动中发展了矛盾的概念。正如这一运动表现出同一的内在矛盾一样,马克思对价值形式的分析也发展了潜伏在最基本的交换形式中的矛盾。矛盾意味着对立中的对立双方本身即是不可能的,因此自相矛盾并且只能通过被充分承认和把握来解决。当抽象劳动本身成为商品,并且在被使用的过程中产生更多的价值时,价值和使用价值之间的矛盾会被充分点燃。正如规定性本身便是矛盾,矛盾将出现在所有后来的《逻辑学》以及《资本论》的范畴。/

注释与参考文献(滑动查看更多) 

[1] Karl Marx, Capital:A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London, UK: Penguin, 1992), 125.

[2] Ibid., p. 949.

[3] G.W.F. Hegel, Hegel'sPhenomenology of Spirit, ed. J. N. Findlay, trans. A. V. Miller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58.

[4] Christopher J.Arthur, The New Dialectic and Marx's Capital (Leiden: Brill, 2004), 25.

[5] Ibid., p. 26.

[6] Marx, Capital,128.

[7] Ibid., p. 129.

[8] Ibid., p. 131.

[9] Ibid., p. 103.

[10] Ibid.

[11] G.W.F. Hegel, Encyclopaediaof the Philosophical Sciences in Basic Outline, Part I: Science of Logic,ed. Klaus Brinkmann and Daniel Dahlstrom, trans. Daniel O. Dahlstro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125, §79.

[12] Ibid., p. 129,§81.

[13] Hegel, EncyclopediaLogic, 132, §82

[14] Ibid., p. 133,§82.

[15] Ibid.

[16] G.W.F. Hegel, TheScience of Logic, ed. and trans. George di Giovanni (Cambridge: 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 2010), 337.

[17] Ibid., p. 358.

[18] Ibid.

[19] Marx, Capital,140.

[20] Ibid., p. 143.

[21] Ibid.

[22] Hegel, Scienceof Logic, 361.

[23] Ibid., p. 363-64.

[24] Marx, Capital,156.

[25] Ibid., p. 157.

[26] Hegel, Scienceof Logic, 364-65.

[27] Ibid., p. 367.

[28] Marx, Capital,156.

[29] Ibid., p. 180.

[30] Marx, Capital,186.

[31] Ibid., p. 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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